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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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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她。

一對正在私奔的男女。

私奔這事,向來是男的開了口、備好車馬、定下日期,偷偷摸摸將姑娘家接了走,輪到他們頭上,事情全倒著來。

江北永寧,最大糧油雜貨行「太川行」的珍二爺跟人私奔了。

那開口拐他、備好車馬、定下日期又帶著他跑的姑娘,恰恰是與「太川行」同行相忌又對頭相鬥的「廣豐號」掌事——穆家大少。

是說堂堂正正一位爺兒們,私奔對象竟然是位大少?!

這斷袖私情若傳開可不大好聽啊!

然,伴隨此事爆開、炸得人振聾發聵的還有一件——

不是爺對爺,更無龍陽癖,「廣豐號」這位五官清俊無端、長身似月下松梅的掌事大少穆容華,實打實就是女兒身。

女扮男裝!是女非男!

好個姑娘家!

穆大少藏了二十多年的底細一掀,攪得穆氏宗族人心大亂,她還下狠手把游家珍二給拐走,「太川行」游家同樣被鬧得不能安生!

不過私奔的人兒哪有閑暇管上這些,旁人自亂,也就亂著,他們自家心裏快活,兩人能在一塊兒,那便好。

這一任情任性之舉,穆大少內心自有盤算,她想領著珍二拜訪獨居在江南某處秘境的姥姥。這是帶心上人見家裏長輩呢,馬車於是一路向南,既是她邀人私奔,許多事便由她安排,食衣住行方方面面,總得照顧好她的男人。

雨已連下三日,今夜勢頭更大,竟將漆黑深晚滂沱出一片銀白。

穆容華沒在這般惡劣的天候中趕車,早在雨勢加劇前已尋到一處農家借宿,一留便是三天。

這戶人家沒有男主人,守寡的婦人徐氏獨自撫養一雙龍鳳胎兒女,婦人純樸少言,待客倒十分周到,一雙兒女年已十三,小姑娘是姐姐,幫忙娘親操持家務和農事,手段熟練且俐落,相當早慧。

夜半雨狂。

一道修長玉身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返回借宿的農家後院,人甫踏進後院廂房內,幽暗中陡聞男子低沈嗓聲——

「穆大少好興致,雨夜裏傚了一回梁上君子,玩得可歡?」

事跡敗露!

穆容華原怕吵醒誰,被男人如此一問,心突突跳,不禁暗嘆了聲。

想那男人一雙火眼金睛,目力絕佳,黑燈瞎火裏照樣把她瞧清了吧……思緒一轉至此,她連忙收起躡手躡腳的可笑姿態,拔背垂肘,穿著墨黑勁裝的薄身摸過去,盡可能從容地將桌上燭火點燃。

「啊……」火光竄起,她輕呼一聲,如月溫淡的雙眸瞬間布上訝然顏色。

發話的男人離她僅半步之距!

她的驚訝不是因他的過分親近,亦非他此時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神態,而是他那頭亂翹又張揚的黑發正滴著水珠,那張粗獷英俊的面龐像剛從水裏打撈出來……事實上,他整個人從頭到腳根本是被水狠狠澆淋過了吧!

此刻他已脫去上衣,單掌抓著濕透的衣物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峻顏和裸胸,他擦拭的動作其實枉然,水氣依然濡了膚發,但一雙眼很教人心驚,水般蒙朧間籠著深沈意緒,直勾勾鎖住她。

「你……你什麽時候外出?還淋了雨……」

「是啊,我什麽時候外出?」丟開濕衣,游石珍兩指裝模作樣挲著峻顎,費勁兒思索似。「唔……像是你丟下哥哥我往外溜時,咱就跟著外出了,哥哥我淋了雨,淋成落湯雞,說到底還是托了你的福。」

穆容華微怔,隨即恍然大悟。「那梁家宅內的幾個護院,原來全是你打發的!」

高大挺拔的漢子,眉目一向染著滿不在乎的狠勁,此時則更加張狂,長目裏顫動的兩簇小火燒得人臉熱,那眼神似慢悠悠在說——

你是我心尖兒肉,哥哥我舍身舍命、舍面子舍裏子,總得護你周全。

被男人火熱目光「虐」了一回的穆容華,含而不露的大少威儀有些撐不住,清俊寡淡的五官輪廓被無端端帶出軟意。

今晚她夜探當地鄉紳梁員外的家宅。

不僅私探,還溜進梁宅的地窖銀庫,那地方除擺放銀元金條外,更收藏了幾件價值不菲的精品。她取了當中一件,亦是最珍貴的一件——

一套由前朝書法大家兼篆刻大師仲豪年親手刻制的白玉象棋。

她在梁家地窖裏沒敢多逗留,僅就著手中火摺子的希微火光辨識,以及一向敏銳的觸感作初步判斷,有八成把握,確實是大師的手筆無誤。

白玉象棋其實是他們借宿的這戶人家所有。

被大雨絆住的這些天,穆容華跟徐氏的一雙兒女頗有話聊,再加上她家男人那仿佛隨時都能落地生根、引人親近的爽朗性情,兩只小的還常被珍二逗得呵呵笑,所以背著娘親,家中一些教人不安的事也就自然而然傾訴出來。

白玉象棋在這個家傳了幾代,來源已不可追,只知徐氏的男人重病彌留之際給了囑咐,要徐氏拿白玉象棋變換銀錢,供家裏的孩子習文讀書,將來好參加鄉試和科考,博取功名。

既是祖傳之物,徐氏本不願動用,但生活實難以撐持了,寶物最終進了當鋪。

起先只是活當,那當鋪掌櫃應是行裏的黑心老手,將價壓得極賤,私下卻與梁員外相通,其間連使手段,縣衙裏也打點妥當,就欺徐氏老實,又是個婦道人家,不到二十兩的活當竟莫名其妙作成賣斷。

永寧穆家大宅的藏寶室中就有一本仲豪年真跡篆刻的《金剛經》,據穆容華所知,當年祖父可是花上鉅銀才得手那套《金剛經》,如今區區幾兩銀子便要賣斷大師之作,豈能不怒?!

她當這梁上君子,說是替徐氏和雙胞姐弟出氣,其實心裏對那套白玉象棋亦頗為好奇。寶物得手後,她回來的路上還想著接下來該如何將事安排妥善,不能牽連徐氏和兩孩子,也得讓他們母子三人生活無虞,或者……可以談一場好買賣,利於雙方……

結果她腦袋瓜裏的算盤尚未打清,進了屋猛地被游石珍一嚇,鬧得都懵了。

……啊,等等!他身上還帶傷呢!

游石珍武藝不知高出她幾百倍,他既是她的男人,若今晚這般行險之舉,她大可向他求援,她沒那麽做,一是因為對自個兒的能耐有幾分把握,學過幾年的拳腳功夫雖與真正的江湖高手有那麽點天上、地下的距離,但要夜探或拿來對付看門護院應是綽綽有餘。

再一個原因,亦是她選擇獨闖梁宅最主要的原因——游石珍仍帶傷未癒。

不到一個月前,她遭人劫持,強行被帶往西北沙漠地帶,游石珍為救她孤身犯險,遭摧折之力驚天動地的飛漩沙暴吸攪進去。

當時他奮力將她拋上墨龍馬背,墨龍不負主人托付,將她送達安全所在,他卻遭沙暴襲擊,毫無防備下僅能肉身相搏。

每每思及那日那時那刻,她重回沙暴狂襲過後的地方,如何也找不到他,那驚慌、絕望的力道宛如銳刃,能一次次剜開胸房。

天可憐見的是,她最終得回他。

這失而覆得的情與心,在她將他緊緊、緊緊抱住時,令她哭得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姑娘家。

游石珍幸運地從那場飛漩沙暴中生還,但傷得不輕,肩胛與胸骨皆受創,渾身數不盡的挫傷,大腿上更有一道嚴重撕裂的口子。

他回關外馬場那個老巢穴養傷,傷未盡好卻跟著她跑掉。

她時時留心,日日幫他上藥裹傷,想護著他,怕他傷上加傷,才會瞞著他溜出去這麽一趟,豈知他……他……欸。

見渾身濕漉漉的穆大少突然朝自己腰間出手,游石珍低咦了聲,本能地後退半步,又不是真心要退,躊躇間便被抓住。

修長秀指忙著拉扯他的腰綁和褲帶。

「你……幹什麽呢?」欲再退,裏褲尚在,長褲已倏地往下掉,纏在他兩踝間,只得順勢往禾草平榻上一倒。他斥責般問她想幹什麽,兩只蒲扇大掌倒自動自發扣住她的腰,將滿泛水氣又軟綿綿的身軀拉進懷裏。

「你腿上的傷得瞧瞧啊!」穆容華連忙爬起。

「早好了。就算沒好齊,這點小傷我還沒放在眼裏。」

「你還說?!上回口子好不容易收口,誰讓你胡亂使勁,無端端又把它弄裂,流了那麽多血,哪裏見好?」越叨念語氣越急,還兇巴巴的。

「什麽叫胡亂使勁?又豈是無端端弄裂?那時我可頂著你,欲仙欲死都不知多感動,哥哥我為了頂你,別說把傷口弄裂、弄崩,即便弄得沒命,那也甘心!」

「你、你……」

斯文秀氣是絕對鬥不過游家珍二。

穆容華勉強板起俊容,就著幽微燭光迅速看過他左腿上那道傷。

幸好無事,口子上生著一層粉色新膚,沒再裂開。

十多天前兩人野宿在一處隱密的白泉池畔,伴在身旁的既為有情之人,情心纏綿,情慾如潮,絲絲縷縷的慕戀化作相濡以沫的渴求,只盼融進彼此血肉裏……她承認,那一晚兩人都太過放蕩、孟浪,原以為能小心翼翼淺嚐輕品,卻不知還是瘋了,弄得他傷勢轉劣……

思來想去,這「情」字實毀人甚深啊!

想她穆容華向來持身甚正、律己甚嚴,竟也敗在這上頭,越來越慣於野合……

這一方,游石珍沒再滿嘴直率又露骨的渾話,他撐著雙肘,半躺在榻上任她瞧看,一雙烏亮的深瞳則瞬也不瞬直盯住她。

那張輕垂的面容神態認真,清清眸色直視他幾近全裸的健軀,甚至直逼他大腿根部,她的眼神猶原淡然,似縈懷的僅是他的腿傷……

被看著,有火悶悶燒灼,愈燒愈見燎原之勢,那一發已難收拾的勢子將他貼身裏褲都給撐鼓起來……可惡,他都這樣了,她沒瞧見嗎?

胸中一堵,有些不是滋味了。

他在她打算退開時探手一扯,猛地將那濕透的素身帶進懷裏。

穆容華不及出聲,天旋地轉間已被放倒,男人懸宕在她上方。

她瞠眸瞪人,料想自個兒頰面定然生艷了,溫燙感覺直漫上來。

「你知道的,除了梁家幾名護院,還有好幾頭惡犬,全讓我悄悄打發了……」男嗓慵懶,他長指亦懶懶撥揉她的耳。「你想當蓋世神偷,劍走偏鋒來個黑吃黑,哥哥兩眼一抹黑跟你走到底,定然助你一馬平川,樣樣偷得容易,只是話說回來,我舍身又舍義相助,你多少也該回報點吧?」語畢,就擺出一副「施恩望報」的德性,挑眉等著。

什麽蓋世神偷?穆容華聽著直想笑。

細細一品,聽出他話中全然回護的心意,胸內溫潮滾動。

她微擡上身,仰臉親他峻顎一記,那略泛青髭、光滑卻也粗獷的觸覺落在唇上,似往她柔軟心間撩過,禁不住又親了一下。

「你確定……就這樣?」深覺被胡亂敷衍的男人不滿地瞇起長目。

穆容華同樣微瞇雙眸,張嘴欲說時,一雙大手已先發制人對她「動粗」——扯她腰帶、解護腕、掀衣又脫褲!

「幹什麽?!你、你也瞧瞧現下呀,咱們還在別人家裏,倘若……若鬧出什麽動靜……」真把徐氏和小姐弟鬧醒,她幹脆挖個地洞把自個兒埋了。

不敢深吻他,就是怕會一發不可收拾,攥緊拳頭克制著,他卻不管不顧。

她不敢太往他身上招呼,只努力想搶回衣物,但幾招擒拿全被輕易化解,男人跟她較真時,她完全敗退,沒幾下全身已光溜溜,衣褲皆被擲開。

「游石珍——」咬牙隱怒。

「不把你脫光,還任你穿著濕漉漉的衣物睡覺嗎?!」

粗聲粗氣的話語當面灼灼一噴,穆容華明顯怔住。

下一瞬,幹燥薄被已包裹上來,發涼裸膚突覺一陣細微刺麻,她不由得顫顫,一會兒便轉為舒暖。

她會錯意,原來……他是為了照顧她。

「你、你……我……」喉中略緊,她想擠出聲音,眸光定定,看著那張英俊面龐朝她傾下,半啟的唇便被封堵了。

豈有能耐抗拒?

她心底一嘆,本能含住他的唇、他的舌,兩張嘴很纏綿地相濡著。

親了很久才勉強拔開。

「游石珍……」迷迷糊糊低喃他的名字,兩人額頭相抵,氣息相交相融,仿佛過了許久才穩下躁動……

聽到他無奈嘆聲,她緩緩揚睫,入眼即是一張飽含哀怨的俊龐。

「讓你欠著。」欸,若要暢快淋漓地折騰,總得找個好所在啊。

「不過穆大少,先說好嘍,利息可得加倍。」他嘿嘿嘿地咧嘴笑,一臉怪相。

穆容華好氣又好笑,手裹在薄被裏想擰他幾下都不方便。

她將嘴湊上咬他下顎一記,這舉動又讓游石珍作狂,捧她發燙臉蛋惡狠狠一通亂吻,直到她掙紮地將臉埋進他頸窩,才又勉強拉回他的意志。

游石珍嘆氣。「你乖點兒,既不讓我折騰,就別招惹我啊。」

她低唔著,話不成話,像奮力忍著羞澀,磨了會兒啞啞蹭出一句——

「多謝你……」

不等他回應,她掀開薄被,將今晚同樣被大雨澆淋過的男性身軀包覆進來。

裸膚相抵,女子修長柔軟的身段與他剛硬的每一處全然不同。

游石珍瞬間心火竄動,沸騰的血脈和躁亂的氣息卻被緩緩抑下,只因那句沙啞的、含情帶意的——

多謝你。

她的「多謝」,是謝他今夜暗中援手,更是謝他深知她心意吧……

他能瞧出她。

與其說她想幫徐氏,倒不如說她是心疼那一雙龍鳳胎姐弟,尤其是那個聰慧勤快的小姑娘,都十三歲了,個兒小得可憐,比同齡的兄弟還矮上許多。

徐氏是疼愛一雙兒女的,但也免不了重男輕女,所有好用的、好吃的定然先給男孩子留下一份,而女孩兒就得跟著分擔農事、操持家務。

至於那套白玉象棋,留來留去亦是為了男孩子的前程,何曾將重心擺在小女兒家身上?

他想,也許穆大少是將自身與那小姑娘重疊,在那小小身軀和認分的小臉上,瞧見許久、許久前的自己。

他與她有太多相似之處,絕望地渴望某種特有的親情。

然,愈想要的,愈不可碰。

在某些方面,他和她都貧乏得可憐,但他較她走運,他人生殘缺的部分還有祖父和兄長為他填補,何況如今還多了長嫂關照和肥娃愛侄來相親相愛,反觀她……一路走來僅餘孤影,擁有的著實太少,惹得他真想寵壞她。

所以她欲做什麽,他全然相挺,她若要任情任性、大膽妄為,他也由她。

擁著那一身光滑水潤,他假咳兩聲清清喉嚨道——

「別以為口頭言謝就能兩清,咱倆的帳還有得算。」驀地收攏鐵臂。

「好。」素身遭惡霸擠壓的穆容華隱著笑,溫息熨燙他的頸膚。

聽她答得痛快,游石珍倒怔了怔,一會兒才鼻子不通般重重哼聲,頗有「算你識相」的意味,哼完,他低頭啄吻她發心。

「你將今晚得手的貨,擱在外頭馬車裏了?」雖是問句,已有九成九把握。

「嗯。」

停在農家前院的馬車是他倆此次私奔所乘之具,她把白玉象棋藏在那兒而非帶進屋裏,看來內心已有斟酌。

「喜歡那套玩意兒?」閑聊般低問。

「嗯……」悄應間,她下意識攤開手,掌心貼在他腰間。

「所以,想怎麽做?」黑吃黑?光明正大占為己有?抑或與白玉象棋的原主再談一次買賣?唔……倘是他的話,該他的便痛快吞下,心黑手狠也能頂天又立地,半點不愧疚,就不知她——她——

「穆……大少——」他鐵軀陡凜,咬牙切齒噴氣,因女子軟軟微涼的手非常無恥撫過他的腰臀、滑向大腿。「你故意的是吧?是吧?!覺得今夜用不著『還債』,就想耍流氓折騰人了是嗎?!」

「不是的不是的,沒、沒有啊……」她胸房有股熱氣,膚底漸聚熱意,只覺他光滑的肌膚涼涼的,摸起來好舒服,能降下掌心的熱度。

「喲,還跟哥哥我裝無辜了,以為我會信嗎?」

「對不起……」

「沒錯,你對不起我,忍字頭上一把刀,哥哥今晚要是被刀插了,罪魁禍首絕對是你,你覺悟吧!」

穆容華沒來得及好好覺悟。

她被壓回榻上,野蠻又強勢的男性氣息隨著有力的唇舌直逼過來,吻得人頭昏昏、腦鈍鈍啊……

這一夜,最後的最後,游石珍終還是忍下了。

但他家那口子被「罰」得有些慘,秀致淡麗的唇瓣不知被裏裏外外、徹徹底底又反反覆覆啃吮了多少次,翌日早上醒來,嘴明顯紅腫嘟翹,尤其是下唇,飽滿到幾欲滴血似。

徐氏和小姐弟瞥見穆容華那模樣,前者詫異歸詫異,目光往一臉坦然的游石珍那兒偷覷幾回,並沒多問,倒是小姐弟倆一致認定她是夜裏被野蚊叮咬。

那又小又黑的野蚊據說兇猛無比,叮人極痛,一刺紮下就是高高一坨紅腫。

小姐姐還幫她找來消腫解熱的薄荷膏,她淺笑道——

「妞兒幫我上藥吧。」

正是這上藥之舉,令原先以為自家女人八成會被小姐弟倆的純真話語鬧得很尷尬的游石珍不由得皺起眉峰。

雖然他珍二也曾如睜眼瞎子,辨不出雄雌,但如今在他眼裏,向來男裝打扮的穆容華,怎麽看都是貨真價實的女子。

他見識過她如火的媚態,嚐過她的馨甜,享過她的似水柔情,他倆如此深入地擁有彼此,他不可能再「見山不是山」。

任憑她穆大少再如何俊氣橫生、風流倜儻,入他眼底、心底,自然就是那個清雅無端、無絲毫閨閣之氣的錦繡佳人。

只是他突然意會到,她的模樣和舉手投足間流瀉而出的質蘊,在他眼裏是佳人,落在不知情的旁人眼裏叫做濁世佳公子,管他大姑娘、小姑娘,被她淺淡溫潤一笑,沒誰不臉紅耳熱。

嘖嘖,還像風流大少般哄著妞兒替她紅嫩嫩的傷唇抹藥,惹得人家小姑娘雙頰紅得驚人。

……她這樣對嗎?

連日大雨終歇,私奔的馬車再次啟程,離開時,妞兒癡癡朝他們揮手,眸底淚光閃閃,跟著馬車走了好長一段路才止步。

……這樣真對嗎?

關於這事,游石珍前後想了兩日,尚未想出個所以然。

但無暇再多想了,因臨時插進一個小意外——他家這位擅於無辜地攪亂一池春水、且自身還渾然不知的穆大少,生、病、了。

應是「黑吃黑」那晚被潑瓢大雨給淋得濕透,想來當時就凍著了,後來雖把濕漉漉的衣物除去,涼氣卻早已侵膚滲骨。

怪他太過大意,她雖強健,到底是女兒家身骨,不若他銅筋鐵皮,更有內勁時時護守心脈。

那晚他就該把她剝光浸熱水,即使把主人家鬧醒了又有什麽關系,而非事事由她,這一拖再拖的,她又向來隱忍,才致今日這般竟燒得燙手。

兩人私奔以來,大小事皆聽穆容華安排,一向慣於發號施令的游石珍難得當廢柴,還當得頗舒心暢意,但現下不能夠。

他二話不說奪了主控權,完全按自個兒意思行事。

今晚馬車不挑小路,大大方方切回官道奔馳,他們趕進縣城,歇腳在城內鬧中取靜的一座小宅第裏。

前來應門的老仆見到游石珍,既驚且喜,褐臉上歲月留下的細紋全笑皺。

待見他從馬車內橫抱出一名俊秀公子爺,老仆笑皺的臉直接僵化,嘴角抽過又抽才蹭出聲音——

「珍爺,您……這……聽說……那穆大少跟您……這事兒……都、都傳到這兒了……秀……秀……秀、秀爺……」「秀」到快斷氣,足見游家秀大爺多可怖。「秀爺……聽說都笑了呢,嗚……您跟人私定終身、棄家潛逃,您、您還珠胎暗結、投入敵營……原來全是真的……」非常痛心疾首。

「順伯,別哭,就算真投入敵營,我那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不做叛徒。再有,若我真珠胎暗結,肯定把孩子生下來,讓孩子喊我娘,您別慌。」

一想他竟那樣吊兒郎當卻又正經八百地答話,腦袋瓜燒得有些昏沈的穆容華聽著都禁不住扯唇勾笑。

「進縣城落腳便算了,還選在這樣的地方,似乎不妙啊……」因虛弱而沙啞的聲嗓透著無奈,倒也揉進微乎其微的笑意。

入夜,月上樹梢頭,窗外花木扶疏的小園躲著無數夏蟲,蟲聲唧唧,緩一陣又緊一陣,時響時輕,此起彼落得好不熱鬧。

窗下,穆容華斜臥長榻,冠發已然卸下打散。

此時的她不僅徹底浴洗過,還在她家那口子絕對堅持下泡了許久的熱藥浴,浸得一身清肌都快起皺,男人才甘心地將她抱出那足可容納三人的檜香大浴盆。

她用過一頓偏清淡的晚膳,男人對她的病中厭食十分在意,兩眉都快打結。

她方寸泛暖,即便食慾不振,亦努力勉強自己再多飲多食一些。

食罷,宅中仆役送來一碗甫熬出的漢藥,她在這時啟唇,淡淡問了那番話。

大手持藥碗抵至她面前,游石珍哼了聲道——

「這宅第雖小,然麻雀雖小五臟齊全,在此處歇腳有何不好?」

「這是你『太川行』游家的小城別業,城中設有轉運貨棧,消息通達,我自是知曉。」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她穆容華身為穆家「廣豐號」主事,豈會渾噩度日、不知這座小宅第的來頭?

她話未說盡,游石珍倒也聽明白。

她是在暗問——

既是私奔,行事便該低調,他卻拖著她踏進自家地盤,就不怕洩漏行蹤?

游石珍揚唇不出聲,直到她靜靜將整碗藥喝盡,他才湊近她耳畔道:「總得疼疼你。」隨即面龐略偏,清冽氣味隨唇舌傳進她芳口中。

他的吻其勢洶洶但也溫柔纏綿,吻得穆容華著實難以招架。

是喉中殘留的漢藥苦味讓她腦中微凜。捧著他的臉,她試圖掙脫,游石珍遂放松力道,下一刻嘴便離了她的,還被推開小小一個拳頭之距。

他瞇瞇峻目,盯著她被吮得水光淋漓的唇瓣一眼,之後才慢吞吞迎向她的眸線,眼底透出詢問神氣。

穆容華道:「嘴裏都是藥味,很苦的。」

「有嗎?怎我嚐來都是甜的?來,再讓哥哥仔細嚐嚐才好確定。」說著又要湊去,兩只捧他面頰的素手堅決抵住。

穆容華略急了。「等等把病氣過給你!」

「我不在乎。」又想貼上。

「可我在乎。」兩手再一次抵住。

近在眼前的男性面龐一瞬怔然,跟著,那英俊眉目像潤過春水,漆黑瞳仁漾開粼粼波光,看得她臉發紅,體熱仿佛更高。

「唔,好吧。」游石珍挑挑眉,一撤,將上半身打直,兩眼仍緊盯她。「那咱倆來把事情談個水落石出。」

見那張俊雅玉面露出疑惑,他嘴角慵懶,語氣更是慢條斯理——

「那日大雨停歇,馬車再次啟程前,你跟妞兒那小丫頭躲起來說了什麽?」

沒料到他欲問的竟是這事。

穆容華吶吶啟聲:「……沒說什麽,就說……若往後家裏有事,沒法再待,又或者妞兒自個兒想學點生意上的事、想找份事做,可以上『廣豐號』來……我留了封書信給她,還有一塊平常佩戴的腰間墜玉,手書和墜玉可當信物,妞兒拿著它們進一江南北任何一家『廣豐號』分行與貨棧,都能立即獲得幫助。」

那套前朝名家仲豪年親制的白玉象棋,她雖黑吃黑取了去,卻不夠心黑手狠。

她留給徐氏一些現銀,還有一張為數不少的銀票。

徐氏剛開始推拒不敢要,直到她提及小姐弟倆,說是留些錢給妞兒將來備嫁,也是給家裏男孩子習字讀書的費用,孩子是徐氏的軟肋,一聽這話,錢與銀票才被留下。

至於她私下跟妞兒交代的,一是擔憂梁員外會將白玉象棋失竊一事疑心到徐氏頭上,而故意尋釁;二是真心喜愛妞兒這小姑娘家,孝順、聰慧、勤奮,將來妞兒若想謀事,想有一番作為,她很願意相幫。

只是她家這口子……嗯,表情有古怪。

「穆大少以玉相贈小佳人,風度翩翩,舉止是溫柔體貼,語調更是輕舒有韻,目光那叫深邃含情,拐得人家小姑娘芳心可可,滿腔春情,你都不覺過火了嗎?」某位大爺濃眉陡糾,皮笑肉不笑地咧出兩排白牙。

穆容華傻住,只覺男人張揚的白牙亮得刺眼。

「……這是鬧……哪一出?」

她繡口掀動,原以為僅是喃喃低語,不自覺竟是問出。

而不問還好,一問當真撩了大貓的虎須,撩得男人猛噴氣,不怒反笑的英俊面目好看到令人心驚肉跳。

「穆少是覺得我無理取鬧了?」笑笑問。

「是……呃,不是的,我是說,珍爺根本沒必要哇啊——」悶喊一聲,拔山倒樹般撲來的黑影已沈沈壓倒她。

她沒有反抗,就順勢躺落,任他禁錮在身下。

四目相接,俊白玉顏與削瘦剛硬的峻龐僅離一個呼息之距,她將他眉宇間的陰郁和瞳中的柔情盡收眼裏、心裏。

他說——總得疼疼你。

這讓她憶起以往兩人曾說的——

她說:「游石珍,我們就同病相憐吧……」

他答:「既然你較我還慘,我只好多疼你一些。」

她再次探手去捧他的臉,指腹一下下撫過那剛毅輪廓。

男人目光變深,她心湖如被投進什麽,圈圈漣漪漫開柔情。

「……我並非有意。」她神態沈靜,不知是發燒抑或內心羞赧,雙腮與額面虛紅更盛。「不是故意讓誰誤會,也絕對沒想拐誰的……總歸是女扮男裝好些年頭,談吐舉止就這德性,都定性了,與他人之間的應對進退,我使慣的從來就只有這一套,以前是這樣,現下亦如此,往後……怕還是不太好改。」苦笑頓了頓,而後很認真地頷首。

「珍爺……可我以後會多加留意的。」

她的話讓游石珍愈聽雙目愈亮。

她說自己扮男人慣了,使的就男人那一套。

她卻不知,此時她說話的神態、語調,甚至是夾在話中似有若無的嘆息,輕輕啞啞,透出了些女兒家耍嬌嬌時獨有的稠軟黏蜜,尤其是那聲「珍爺」,落進他耳中如揮羽搔過腳底心,令他脊柱陡顫,氣息粗濃。

是了,對她而言,他游石珍不是「他人」,他是她的「自己人」。

正因視他為「自己人」,所以卸除心防,無比親近。

在他面前,玉樹臨風、清俊寡淡的穆家大少也才懂得姑娘家的嬌態為何,那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可心模樣,便是這「自然而然」四字,才顯出他之於她是如此又這般的不同。

哈哈哈——哇哈哈哈——

他得意,他痛快,喜到想仰天大笑,亮晃晃的白牙持續閃爍,郁色散得幹幹凈凈,張狂恣情的笑一下子染進眼裏。

他飛鷹撲兔般俯下頭攻擊她的臉!

吻吻吻,親親親,無數的輕吻、重吻、舔吻、吮吻、啃吻,紛紛落在她額上、頰上和眼耳口鼻上。

「游石珍你、你——」原就頭昏耳熱的某大少,當下被攪得更是滿腦子雲啊霧的,分不清東南西北。

她能察覺到男人像似突然間暢懷了,然究竟是何原因使他上演這一出「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戲碼?

欸,她沒搞懂。

男人心,海底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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